火车是晚上的,离开车还有几个小时,马晓光亲自动手洗印照片,照片包括了南京路哈同大楼的通源洋行,买办安炳文和洋行的其他人,洋行仓库区的外部地形和概貌,最重要的是在仓库区翻拍的那张合影,这张合影包含的信息量很大,需要花点时间好好消化,直觉上马晓光觉得是这次沪市之行最大的收获。
洗好照片,整理完毕资料,马晓光给凯文、周祥生还有工部局新认识的一些的朋友逐一打电话告别,说是金陵有要务前去处理,待妥善之后将尽快回沪……
毕竟现在马老板是场面人,不告而别有些失礼。
趁着还有几个小时上火车,胖子老李也处理好了各自的事情。
时间已经晚上7点,吴秋怡已经从洋行赶了回来,拿着四张火车票,没有更多的盘桓,大家直接到了火车站,上了9点出发前往金陵的火车。
火车订的是卧铺,要不然一个通宵下来第二天还有要务,根本没法干活了,吴秋怡订的是头等卧铺包厢,由于时间紧,还加了钱,但是现在马老板对这些小钱还是不怎么在乎了,更主要的是为了工作。
在包厢里两人连夜对资料进行了整理分析,忙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2点,距离到金陵还有几个小时,实在疲累,就这么坐着不知不觉马晓光就睡着了。
马晓光是自己醒来的,醒来时身上还盖了一件风衣。
此时,天已经大亮,已是早上7点,对面的吴秋怡却似乎一夜没睡,看上去比平日里光彩照人的样子憔悴了一点,让人觉得好生可怜。
但是时间紧急,顾不上怜香惜玉,大家就匆匆下车了。处里的车已经等在了站台上,下了火车不用走出站口,直接上了汽车,开车来的依然是小朱,和马晓光一行正好五人。
一行人马上赶到了洪公祠,戴处长在这里办公。
到了洪公祠,车直接开了进去,甫一下车,秘书王蒲臣便将马晓光引进处长办公室,小朱则带其余人去休息。
到了办公室门口,马晓光整了整衣服,自觉仪容没有大问题,便朗声报告:“行动科特别行动组马晓光报告——”
只听得里面一声瓮声瓮气的声音:“进。”
进得办公室,只见戴处长和徐科长都已端坐在旁边沙发上,马晓光连忙上前敬礼。
戴处长和徐科长是昨天下午接到的电话暗语报告,事关重大,是以一早便到办公室等候。
看到下属征尘未洗,前来汇报,戴处长难得地露出欣慰的笑容,向徐科长赞许道:“振业,你培养的好部下啊,党国要都是如此兢兢业业的干才,何愁内患不靖,外侮难御……”
徐科长自然是连连称是。
没有过多客套,马晓光直接将此次沪市之行的一手情报送呈两位上官阅览,戴处长仔细地一页页翻看,一会儿皱着眉头,一会儿又展颜微笑……
看完马晓光的呈上的情报和汇报,两位上官交换了一下眼神,徐科长干咳一声说道:“小马,此次调你去沪市出差,原本情非得已,利生洋行爆炸案之后,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特别是党务调查处的,对我特务处多有针对,尤其是你,唉……”
戴处长向徐科长怒道:“那都是些小人,蝇营狗苟之辈,不足为虑,委座已有训示,不要怕,你们尽管放手工作便是!”
徐科长连忙接话道:“是啊,好在是戴处长顶住了压力,我也是力挺你兄弟的,派你去沪市也是因为我们得到情报,鬼子有动作,没承想你这么快获得了如此重要的信息,这其余照片上的人,处里授权你全权调查,要人给人,要枪给枪,务必全力破获!”
马晓光当即郑重表态:“职部定不辱命!”
少顷,戴处长又温言道:“些许小人不必放在心上,我和徐科长是你的坚强后盾,放心去查,万事有我们!”
临行,两位长官再次叮嘱:“注意保密!”
闻言,马晓光肯定地沉声答道:“所有情报汇总和照片洗印,只经过了职部和吴秋怡,没有假手第三人。”
两位长官自是点头称善。
从处长办公室出来已经是九点一刻,洪公祠已经开始上班,和往日的严谨、肃杀不同,许是春去夏至的缘故,大家的脸上有了和蔼的笑容,尤其看到马晓光,各个科室无论科长、股长还是科员,见到马副组长都是春天般的温暖,亲切问候、嘘寒问暖,让马晓光第一次感觉自己原来人缘那么好。
这些问候,马晓光都笑脸相迎,但是内心却是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心里清楚,这都是老刘那三十根大黄鱼的功劳。
没有过多和处里热情的同事们客套,回到鸡鹅巷,命令熬了整宿的吴秋怡马上休息,让刘大有和陆志轩带着胖子熟悉金陵城的情况,带着老李马不停蹄地赶往金陵城内
两人开车去设在城内新街口附近张府园名称为“甲地”的秘密看守所,这个看守所是以安徽中学教职员宿舍名义对外作掩护的秘密看守所,此外所谓“乙地”,即是设在羊皮巷、靠近军事委员会的秘密看守所,还有所谓“丙地”,即是设在水西门外上清河的秘密看守所。
“甲地”看守所离鸡鹅巷并不太远,开车二十来分钟也就到了。
看守所黝黑而沉重的大门在身后关上,让人感觉沉闷、压抑,还有点阴森。
进去之后只见这看守所的监房,都以忠、孝、仁、爱等字编成斋号。每个犯人都编有号码代替姓名,规定不准称呼姓名,也不叫犯人,而叫“修养人”。
原本初进来的新犯,一律住在新犯监房,多个人住一个房间,睡的是通铺,食宿、尿便都在室内。但范振邦是特殊的“修养人”,因此单独关在“仁”字三号。
走进审讯室,里面是一股血腥的味道,还有久未见天日的腐败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人有些窒息。
适应了一会儿这审讯室独特的气味,听到一阵铁链拖地的哗啦声,看守把范振邦带进来,扣在审讯椅上之后就退了出去。
“范振邦,又见面了。”马晓光冷冷地问道,对于汉奸没有必要和颜悦色。
“我该说的都说了。”范振邦也是冷冷地答道。
“我说你一个汉奸,还特么嘚瑟……”一旁记录的老李有点搂不住火,骂道。
伸手虚按了一下,安抚了一下老李,马晓光继续对范振邦说道:“对了,你先在应该叫修养人二十六号才对,就叫你二十六号吧,反正你也不配拥有姓名。”
“二十六号,刚才你说,该说的都说了,意思是还有不该说的,或者没有说的?”马晓光的声音像铁。
范振邦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看着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马晓光从案卷里拿出那一张翻拍的照片,走过去放在他面前,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看到马晓光手上的照片,范振邦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幻了数种表情,有惊讶、有恐惧、有颓败……
“你……你在哪儿拿到的这张照片?”他不由自主地问道。
“中间这个人给我的……”马晓光悠然道。
“不!不可能,井上先生……”话刚说了一半,范振邦反应过来,正在这时只听“咔嚓”一声,下巴又被下掉了。
疼痛,让范振邦冷汗直冒,过了半晌,他才含混不清地叫骂起来。
“想咬舌自尽?没那么容易,我给你说过,你还不能死,要是你还是准备以身试法,我在陆军医院的话可是要算数的!”马晓光狠狠地道。
“井上先生?哦,对了你们都是井上公馆的日谍,这个人就是井上。”马晓光不需要范振邦回答,已经有了结论。
“旁边这个人呢?”马晓光必须追问到底。
“他叫沈世南。”范振邦含混不清地说。
“这个沈世南是干什么的?”老李拍桌子问道。
“也是井上公馆的,当时是民国二十一年也就是1932年,沪市通源洋行举办了一个训练班,我们都参加了,因为井上先生邀请所以有了这张合影,但是沈世南的其他情况我真不知道。”范振邦颓然地答道。
“继续说说井上公馆的情况,不要想再藏什么私货,到了这里你知道的,好好合作你会过得好一点,你的家人我们可以考虑不追究……”马晓光的话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情绪,在范振邦听来却如同魔音。
“三一年底,黑龙会在大阪组织了“大日本生产党”,后来扩展到满洲和华北,许多商行和工厂都加入了这个机构,达升贸易行也参加了,成立这个生产党的目的是要为军部提供资金和物资,三二年,在日本军部授意下,井上先生——就是井上日昭在上海成立了“井上公馆”,最早是从黑龙会办的特务学校中训练出的六十多个特务开始……”范振邦语音含混的说道。
“继续。”马晓光催促道。
“我在琴岛上学的时候接触了东亚振兴会的共荣理论,他们认为,东方要整合在一起才能对抗西方,而领导东方的只能是日本……”范振邦语气里仍有不甘。
“……在日本上学的时候我就认识了井上先生,他也是东亚振兴会的干部……”范振邦回忆道。
等范振邦回忆得差不多了,马晓光突然问道:“青草和红叶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代号?”
范振邦有点茫然地看了一眼马晓光。说道:“我不知道,真的,可能是情报员的代号吧。”
……
由于涉及内容太多,时间太长,整个问话一直持续到中午一点,眼看时间差不多了,范振邦体力也不支,马晓光也招呼老李收了。
“接下来让老刘和小陆来吧”马晓光吩咐道。
“这个范振邦真是该死,他这些歪理他么……”老李看着手里的笔录,心理腻歪,破口大骂。
马晓光没有劝老李,其实他也想骂人!
他心情很沉重,没有一丝案件取得突破的喜悦,想起范振邦的那些振振有词的汉奸理论,他心里如同有千斤巨石,隐隐约约的他有一丝感悟,为何日本能和我们周旋那么多年,为何到了战争后期的快要结束的时候,局势其实已经明朗的情形下仍然有那么多的汉奸,而且很多的还是所谓精英阶层,除了国力上的巨大差距,鬼子这一套侵略的理论太可怕了,简直是体系化、理论化,全方位的为自己的侵略背书……
马晓光现在明白为何在战争期间自始至终日本军方都纵容甚至支持民间谍报机关存在了,有时双方因为私利互撕的时候也是斗而不破,他们虽然不像特高课和后来的四大机关那样凶名在外,但是打着经济贸易、学术交流、思想交流幌子的民间组织更有欺骗性、伪装性和毒害性,对于鬼子的侵略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他们的遗毒乃至到了后世,仍然有数量众多的精日分子为鬼子的侵略和分裂行为呐喊、助威……所以这些民间谍报组织和“四大机关”一样不容小视。
匆匆回到鸡鹅巷,当即伏案整理笔录和其他案卷资料。由于已经升为副组长,马晓光有了自己的一间独立办公室。
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一边整理资料,一边抽着烟、喝着浓茶,脑子里过电影似的,想着种种片段和线索。
范振邦领导的春草组目前看来是已经被破获,他知道的秘密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
日本人所图甚大,井上公馆的布局也应该不止一个春草组那么简单,至少那个“沈世南”应该背后有内容,而且沈世南和范振邦一定有关系,范振邦应该不是不愿意交代,而很可能范振邦自己都不知道其他的阴谋。
“桃工作”马晓光没有问范振邦,他连“红叶”和“青草”是谁都不清楚,自然不会知道“桃工作”,井上日昭也不会把所有秘密告诉一个汉奸。
那张拓印的纸条倒是有些信息,却很模糊,春草组本身的情况基本已经查明,但是背后和所谓的“桃工作”有什么关系?此外,“青草”和“红叶”和春草组又有什么关系?
马晓光隐隐感觉自己抓住了一点什么。
自己这次似乎取得了一些突破,但是局势却好像更加让人感到迷惑。
更重要的是所有的线索到这一步却断了,下一步从哪儿开始,偌大金陵、茫茫人海自己在哪儿再去寻找“红叶”和“青草”?
不知不觉,时间便到了日落时分。
眼见日头偏西,鸡鹅巷的同僚们各找各妈,各回各家,看样子外出的属下们和奉命休息的吴秋怡也应该不会再来了,马晓光一个人信步走出了鸡鹅巷。
刚到警察厅二厅大门口,迎面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还特别熟悉,正是马晓光的顶头上司,张冲,张大组长。
张冲向马晓光打着哈哈道:“兄弟啊,多日不见,你又精神了……”
两人都惊喜地装作偶遇,那热火劲比亲兄弟还要亲。
转过头,张冲对跟班的手下说道:“你老婆最近不是老埋怨你不着家吗,今天没事了,赶紧回去……”
两人在附近找了一家名叫“德元酒馆”的小店,这里其实是特务处的私产,特务处现在直到后来,都有不少下属产业。
这里谈话能一定程度上能够保密,当然关键还是看你说什么了。
落座之后,马晓光连忙上菜倒酒,一通忙乎,张冲满是感慨地看着马晓光,说道:“兄弟,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呐!”
闻言,马晓光笑道:“组长折煞我了,这是说哪里话来?”
张冲不以为意说道:“我是说真的,你看……可谓威风八面,真心话哥哥我不是嫉妒你,是佩服!”
说罢,冲马晓光比了个大拇指。
不管张冲是真心还是假意,伸手不打笑脸人,马晓光只能笑脸相迎。
说话间,张冲眼珠一转,压低了语气问道:“兄弟,你知道为何如此之久安全屋还未解封?为何你刚一晋升就被推去沪市那个火坑?那是有人……”
从昨天和戴处长和徐科长的谈话中马晓光知道了一些,但是他不会做那种出卖同僚尤其是出卖长官的事情,那样的话以后别想在鸡鹅巷混了,当下诧异地看中张冲。
张冲四下里看了一下,抿了一口酒,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你这事情况复杂,好像还惊动了……”
说罢没有继续吭声,而是神秘兮兮地用手指了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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